校园新闻

想为“死记硬背”争点话语权

王兴斌

诸位老师，同学们：

大家好！

上上周，我到上海参加新高考培训。其中，一位上海的数学和科学双特级教师，在上课的时候，再次强调中学老师必须摆脱单纯知识传授的重要性。一听到这个话题，我心里就有点慌，不幸的是，我的预感还真就是对的。这位特级教师随后便以中日两国历史课怎样上甲午战争这个流传已久的故事，作为课堂教学应该关注学生能力发展、关注学以致用的典型的反面例证，博得了会场里一阵阵会意的笑声。

我当时特别难过，因为，我发现甚至连同去的几位历史老师竟然也在笑。我因此又很生气：人家都打脸了，你究竟在笑什么？本来，我们几个历史老师约定课后要一起碰头讨论培训作业的，但一怒之下，我就把早已买来准备到时候一起分享的日本柚子，一个人吃掉了。

然后，柚子吃太多了，晚上一时半会睡不着，我就用手机在网上检索中日两国历史课上甲午战争这一故事的相关信息。大致看下来，这个故事最初流传的时间虽不可考，但相当一部分引用，都指向了2007年6月22日《中国青年报》所发表的一篇文章，题为“中日两国高中历史考题比较：日本更面向未来”。文章一开头，就提到中国的高考，考的是中国赔款多少，割让了哪些土地，日本则考问学生，如果21世纪爆发第三次中日战争，你认为是在什么时候？原因是什么？日本赢了，赢在何处？输了，又输在哪里？而一位日本学生的答案，是中日两国将在2015-2020年间爆发战争，理由是中国将收回台湾，并封锁台湾海峡，这样，日本就必须出兵捍卫自己石油进口的生命线，战争自然也就爆发了。文章最后，大声疾呼：我们中国的历史教育，不应该是死记硬背教科书上的数字、史料，而应该学以致用，解决现实和未来的问题。

我其实特别怀疑这个故事，就像美国西点军校学雷锋一样，是一个中国人自编自导的假故事。但即使这是一个真实的案例，我也有足够的理由，要化身为“愤怒的小鸟”。我特别注意到，这篇文章说的是“中国的高考”，但就在它发表之前两周，也就是6月8号，2007年的全国高考历史试题正好考了一道甲午战争的主观题，分值是37分，考的是什么呢？一是分析梁启超先生19世纪后期以降战争之胜负皆在“未战前决之”的观点，二是谈一谈对“甲午战争，并不是日本与中国战，而只是与北京政府战”观点的认识。

这样一道题，它考死记硬背了吗？？要答好这道题，其难度之大，能力要求之广，高三文科小班的6位同学，应该深有体会。但是，我在这里想跟大家交流的，不是要标榜我们的历史课，有多么重视能力，而是想强调这样一个观点：

至少，对历史这一学科而言，知识是能力和创新的基础。

像“日本不是与中国战，而只是与北京政府战”这一问，从历史课本的角度看，毫无疑问，是所谓超纲题，因为学术性太强，高中历史教学根本不会涉及这一话题，但这道题的答案来源，却又完全依托中央集权、民族国家、经济统制政策等课本知识。考生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知识进行迁移之后，分类作答，这显然都属于能力考查。但问题是：如果不知道甲午战争的背景知识，不知道一些基本的史料，甚至一些重要的数字，考生恐怕也“难为无米之炊”。

而且，像“第三次中日战争何时爆发”这样的问题，严格地说，其实根本就不是一道历史题，甚至不属于历史学的研究范畴。历史学并不忽视现实和未来的大问题，但历史学的“学以致用”，是“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换言之，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是“往事”，是尘埃落定之后的反思。它甚至需要跟现实保持一段距离，像陈寅恪先生就拒绝研究晚清史，因为距离自己的时代太近，利益相关，容易动感情，这就有悖于历史学的客观性追求。

因此，在历史课上讨论“第三次中日战争何时爆发”这样的问题，反映的，恰恰是历史老师的不专业，不客气地讲，简直就是哗众取宠、趣味低劣，因为这样的问题，在大学理念，首先是国际关系学院或政治学院的研究题目。况且，即使历史课可以讨论这样的问题，难道就不需要掌握一些基本的数据或资料吗？

其实，早在四年之前，我就曾经邀请过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孙歌老师来国华讲中日关系，她是目前国内顶级的日本研究专家。讲座结束后的交流环节，后来14届文科班的一位同学，就在推想“中国怎样，日本怎样，中国接着怎样，日本又会怎样”之后，断言“中日必有一战”，而孙歌老师的回答很简单：这是你的逻辑，不是现实，你得有证据。

再进一步说，历史学需要关注现实，但又不能一味追求“学以致用”，因为这很容易让历史变得政治化，而学术政治化的危害，中国十年文革期间的“批林批孔”，乃至前苏联李森科所谓社会主义遗传学的闹剧，难道还嫌不够吗？哪怕是自然科学，不是也特别强调基础理论研究，也不能一味盯着“用”吗？

在上海培训期间，我抽空拜望了《非常罪，非常美》的作者、在大学里教我电影史的毛尖老师。聊天的时候，我们提到了宫崎骏《千与千寻》：影片一开始，当千寻一家走错路之后，镜头里就陆陆续续出现了好多盛开的花朵。看到这里，你也许以为只不过是一些简单的背景。但是，当梅花、瑞香、波斯菊、山茶花、踟躇花，当这些不同季节、不同时令开的花，竟然一起开放的时候，宫崎骏其实在告诉我们，千寻一家已经不在人间，而在神界。

所以，如果不具备一些死记硬背的植物学知识，你跟别人看的，甚至都不是同一部电影。

谢谢大家！